一開始打開《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純粹是義務感作祟,沒想到一讀之下,竟有些難以自拔。讀完第一冊後,很快地將後面三冊都買齊了。原因無它,作者陳漸將《西遊記》改得可稱驚心動魄。
故事從霍邑縣令崔玨被一介僧侶說到自縊而死揭開序幕。崔玨死後,顯靈事蹟不斷,數年後,被視為佛門新星的玄奘追尋著二哥長捷下落,遊歷到此,被繼任縣令請到家中說法驅魔,無法推辭的玄奘,慢慢地發現霍邑與它那雄偉的興唐寺背後,似乎有一股陰謀正在其間醞釀。判官廟內暗夜燈下全無神識的人體、死而復生的住持……玄奘能解開這個陰謀,找到二哥的蹤跡嗎?
改編自《西遊記》第十回〈唐太宗地府還魂〉的本作,可說是相當精彩的歷史懸疑。除去借玄奘之手,一一將《西遊記》中原有的神魔情節轉譯為人力所為,進而將神怪誌異轉變為推理懸疑,陳漸也在內中織就了大唐盛世下佛道鬥法,以及朝中重臣各自所站持的立場,更精彩地展示了玄奘為何能成為名震千古的和尚--在陳漸的筆下,玄奘不是不知世事、一心求道的毛頭小子,而是出入政治、巧言善辨,所作所為卻俯仰無愧的大和尚。他有執著,有堅持,有原則,這些原本該妨礙他修行的「我執」到最後卻都成了助他修行的助力。與此對照,其他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樂,也於是越發地戲劇化而引人注目了。
在解決了大唐內部事務,並且了卻對兄長下落的心願後,玄奘開始往西域、向天竺走去。《西遊八十一案(二):西域列王紀》的舞台,落在了西域諸國中罕見的漢人政權高昌國中。
唐朝時的高昌國,位於今日的新疆吐魯番市。如小說中所描述的,歷史中的高昌國國王麴文泰虔誠向佛,不僅以大禮迎接玄奘,更與他結為兄弟。軟磨硬求玄奘待在國中宣揚佛法,被玄奘以絕食拒絕後,擔起工具人的職務,為他置辦求法的行囊、隨從與僕人等,更修書數封給周遭的西域諸王,請求他們看在高昌國王的面子上善待玄奘--說起來,按照小說裡的觀點,這些渴求佛法、連帶渴求高僧的國王們,大概才是《西遊記》裡那一個又一個想吃唐僧肉的妖怪吧。
然而說來諷刺的是,高昌國最後亡於另一個禮遇高僧玄奘的國王之手,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高昌的興亡,和玄奘的路過,在此疊成了一個意外的螺旋。小說家於是以之敷衍成書:玄奘,再一次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高昌王朝乃至於西域諸國的政治鬥爭之中。前一集《大唐泥犁獄》中出場的特務集團「不良人」,在本篇也擔負起重要的角色。很有意思的是,本集中的人物各有立場,各個心懷鬼胎,讓一場陰謀顯得格外高潮迭起,螳螂捕蟬,卻不知在後的不只有黃雀,更有虎視眈眈的蟄伏獵鷹。在《西域列王紀》中,包括玄奘在內,眾多角色可說是難逃一再被背叛的情況。然而唯有玄奘對此,大抵稱得上無動於衷。他唯一被觸動的,也只有「僧魔鬥法」時,因哀憐對方情狀所興之殤。
《西遊八十一案》的第三本《大唐梵天記》大概是整套小說裡範圍最宏大的一本。上一集的《西域列王紀》中,提到了波斯帝國的滅亡。而在《大唐梵天記》裡,跋山涉水的波斯人正對著天竺天險「五河之地」虎視眈眈,意圖找到一個復國之地、棲身之所。與此同時,越發興盛的大唐勢力,也慢慢地越過山嶺而來。中亞、南亞與東亞,王國與帝國之間的爭鋒,是過於絢爛的背景,直叫人難移開眼睛。
故事,從跡近一統印度的天竺戒日王要求玄奘單槍匹馬地「收復一個國家」開始。此時的玄奘,已非初生之犢。他在天竺待了十二年,問經辨難,從未遇到敵手。此時在印度也已躋身高僧的玄奘,已有歸鄉之念。然而在那之前,他已經又一次地捲入了由宗教勢力而來、接續為國族鬥爭的是非風波之中。
原來當時的天竺,與《大唐泥犁獄》中的情狀頗為類似:在唐朝,是佛道相爭;在天竺,則是佛教與印度教(婆羅門教)之間的爭鬥。佛教的中興,有賴於戒日王的護持。在這樣的情勢下,玄奘難以推辭戒日王的請託,只得勉為其難地捲入風波之中。沒想到,事件背後的陰謀,原來與長生不老的妄想有關?
《西遊八十一案》的最後一本《大唐敦煌變》,書名頗令人感到有「異變」與「變文」的雙重語意。故事並非順敘地講述玄奘回到唐朝後在長安大慈恩寺譯經時期的事件,而是將時序拉回到《大唐泥犁獄》與《西域列王紀》的中間,講述玄奘為何能偷渡出關的神奇經過--這段歷史,至今還籠罩著難解的謎團:沒有通關文牒,又在邊境瓜州即遭到追捕的玄奘,缺水缺糧也缺心眼,到底憑什麼偷偷越關,還走過八百里荒漠?
離開霍邑的玄奘,抵達敦煌找過去辨難的對手與好友呂晟,想要找他幫忙。被高祖李淵盛讚為「武德第一人」的呂晟,到敦煌之後,卻淪為叛國賊。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近年來敦煌一帶出沒的妖怪奎木狼,與此又有什麼關係?
必須分為上下兩冊的《大唐敦煌變》,為《西遊八十一案》做了再適切不過的結尾。很難想像在經歷這些之後,玄奘求道的路才正要開始。
讀《西遊八十一案》,覺得這系列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利用各式各樣的機關解說,讓玄幻誌異轉為推理懸疑。儘管許多場面過於浩大(比如《大唐泥犁獄》裡興唐寺所設的機關),因此缺乏可信度,但作為懸疑小說,確有其出彩之處。
《西遊八十一案》另一個亮點,或許在於其中對於愛恨情仇的細膩書寫。四書中,每一案都有至少一對癡情兒女。這些癡情兒女,還能分成後天(《大唐泥犁獄》、《西域列王紀》)和先天(《大唐梵天記》、《大唐敦煌變》)兩組,以及自發(《泥犁獄》、《敦煌變》)與誘發(《列王紀》、《梵天記》)兩組。所謂「貪嗔癡」,在小說中演繹起來,格外驚心動魄。
然而這系列的缺點也正正在此。即便是驚天動地的生離死別、駭人至極的機關設計、多層多次的詭計交疊,讀多了也覺乏味。即使對主角再如何寄予同情,對手法的絢爛再如何感佩於心,依舊難免於在察覺結構的相似之後對小說生出一絲輕微的厭倦。
即便如此,小說本身在史實的查證與幻想的交織上依舊做的出色極了。以至於我讀完之後,依舊意猶未竟,於是開始查找類似的作品,甚至開始重讀《西遊記》--我想,最勾人的小說,也不過如此吧。
附帶一提,我的喜好度是《西域列王紀》>《大唐敦煌變》>《大唐泥犁獄》>《大唐梵天記》。原因是《列王紀》的動機最能引發我的共鳴,手法複雜,但算得上合理。角色們也都得到了某種成長。《敦煌變》勝過《泥犁獄》的部分,在於故事情節的複雜。《泥犁獄》勝過《梵天記》呢,則在於《泥犁獄》的政治陰謀要較《梵天記》引人入勝,所作所為雖屬異想天開,但不致玄秘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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