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敵誘惑,去看了《感官世界》的修復版。此前聽了幾位對電影頗有了解的朋友對此片的感想,大抵都可以「看過了,不喜歡」總括,因此其實我也沒有抱持著什麼期待,就是去長長見識而已。然而可能因為如此,所以受到的衝擊份外地龐大。從電影院走出來時,我覺得頭暈目眩,微微地想吐,卻又知道那不過是過於亢奮的精神,源自於這部爭議不斷的作品。它非常簡單,但也因此十分複雜。
《感官世界》的故事簡單:在石田吉藏店裡工作的前妓女阿部定,與好色的老闆吉藏相戀。兩人私奔成婚,投住在客人稀少的小旅館,日日飲酒作樂,荒淫無度。隨著時間的進展,觀眾慢慢發現原來阿部定與吉藏都是「天賦異稟」之輩:一個慾壑難填,一個金槍不倒。他們的性生活可說是過於美滿了,以致於成天除了上床,還是上床。等到床頭金盡,先是阿部往找舊恩客「老師」,以獲取渡夜資;後是吉藏回店裡拿取妻子辛勤賺來的金錢遊樂。面對財務窘境,兩人看似理解對方的「不得不」,然而在這層理解之下深埋的卻是難以弭平的嫉妒。於是阿部定先是盡力榨乾吉藏,再拿著刀子要脅吉藏不得與老婆敦倫;吉藏則在阿部定出門前激情難抑地當著小旅館老闆娘的面來了一炮,在阿部定回來之時又滿懷妒意地要她重演與「老師」的床上激情。
說起來,金槍不倒的吉藏,配上慾壑難填的阿部定,如果僅僅只是如此,那麼不過是一方兩便、鍋與蓋的組合或是盾與槍的較量。然而他們各自「隨時能上」的特質,配上對彼此露水情人既安然自若的深知(是我的,搶不走),又無法遏止的妒嫉(佔用了我的東西),讓局面變得古怪而張力非常。奇怪的是,似乎是透過這樣的拉扯,才在觀者的眼中誕生了愛,或者某種近似於愛的東西。 由於在1976年的當時拍攝尺度過大(……我想即使在今日也一樣),因此本片的場景可說相當簡單。故事主要發生在兩人同居的小旅館中。這樣的精簡,讓《感官世界》得以專注刻劃兩人間的愛與死,然而另一方面,卻也因此迎來了大量「譁眾取寵」的批評。
在眾多的批評裡,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消費說」,而這也是我不喜本片的朋友們不約而同所抱持的論點。《感官世界》係以1936年發生的阿部定事件為藍本改編的作品。在〈【阿部定事件】直至死亡將我們結合,為愛殺人的離奇命案〉和〈昭和獵奇殺人 阿部定事件 ──切掉你的性器,刻寫在你左手上的是我的名「定」〉這兩篇講述此事的文章中,都指出阿部定之所以會犯下案件,或許與她在初經未至之時即已遭受性侵有關。然而,大島渚在《感官世界》中,不僅對雙方家庭的描寫僅有淡淡的數句話,更將阿部定父母雙亡的時序提至犯案之前。在經歷簡化、角色被聚焦於彼此的關係上之後,劇情捨棄了與外部世界的連結,而專注於兩人對彼此的執著。在此一脈絡下,我其實可以理解持「消費說」批評本片的想法。
然而若就電影論電影,比起「消費阿部定事件」,或許我還是更傾向於看見其中將阿部定作為慾望主體,發展她對性/愛的追求,以及隨之而來的失落吧。從這個角度來看,《感官世界》反倒是難得從頭到尾正面強力鋪陳女性對性/愛之追求的電影:先是阿部定初到石田家當女傭時,在另一名求歡女傭的引領下觀看了吉藏與妻子的性愛場面(此處顯然援引了男性成長電影中常見的偷窺場景,然而作為偷窺者的阿部定實際上是具有性經驗的前妓女,使得此處比起與性連結,或許更接近與愛連結);接著是吉藏看上阿部定,阿部定順勢勾引意中人(此處主/客位置遭到巧妙的置換。吉藏以為他是主動者,然而事實上此前阿部定便已落花有意);其後是阿部定對吉藏的性愛成癮,乃至於四處炫耀,甚至命令吉藏與六十多歲的藝妓在她面前交歡……
這樣的詮釋也不錯……吧?
本片時常受到的另一個批評,即過多(真的很多)的性愛,有利用(真實)性愛場面作為噱頭的嫌疑。 不得不說畫面的衝擊性,即使在今日依然十足。據說當年日本警察本來要以妨礙風化之類的罪名逮捕大島,後來因影片出資方是法國,日本不具管轄權而放棄。看完之後,會覺得完全能理解當時日本社會的衝擊,以及日本警方為什麼研議要找罪名逮捕他……就是這麼令人震撼的拍攝方式。儘管如此,我覺得《感官世界》和流行的色情片仍有著決定性的不同。最最簡單地來說,今日若看到1976年的色情片只會覺得過時,但《感官世界》卻依然前衛。
我喜歡《感官世界》的另一個要點是本片大量且毫不避諱地拍攝男性生殖器。這是時至今日仍算少見的拍攝方式——在大螢幕中出現的女性全裸體,就是比男性全裸體多了許多。綜觀全片,吉藏陰莖與阿部定的陰部相比,前者的鏡頭佔了壓倒性的多數。或許也就是因為如此的拍攝方式,才讓阿部定作為情慾主體的角色穩固下來:那是從她的視角出發,不是他的。
說起來,本片的性愛場面確實濃度很高,但觀眾從一開始的震撼,到後來的習以為常,與劇中角色不斷追尋刺激的行為,恰好是一組引人入勝的對比。老實說看到後來,由於過飽和了,甚至都覺得兩人的荒淫有點無聊(可以讓我看點別的場景嗎?)有意思的是,觀眾的「過飽和」其實也呼應著阿部定的「過飽和」:普通的活塞運動已經滿足不了她了。她需要更進一步的刺激,比如性虐待。而所有人都知道這場過飽和的性的嘉年華,最終會引領到毀滅的終點。也因此,吉藏摸著阿部定的頭髮,說他們倆一定要白頭偕老的那幾場戲,也就份外地令人感到某種毀壞的預感(或者說,動物性感傷)。
儘管如此,在影片公映後男女主角的發展情況,確實令人感受到「性」作用於不同性別上時所呈現的南轅北轍的效應:男主角藤龍也成了追捧對象,數度獲獎;女主角松田英子卻失意難起,且於2011年因病逝世。
說起來,如果大島渚是女性,她能在同樣的時間拍出這部電影嗎?我想很難。或許沒有什麼比這些更能說明性/別迄今仍在某些地方矗立著的玻璃牆了。
在看《感官世界》時,另一個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裡的東西是關於制度、命名與認識。電影中,阿部定曾為自己的性愛上癮體質求助醫師,醫師說她只是太敏感。現實中的阿部定也曾為此求醫,然而醫師說她想太多,只要嫁人就沒事了。從對身體/精神症狀的不理解,因而難以命名,因而難以認識,到女性性慾一貫以來的飽受壓抑,或許才是造就阿部定悲劇的最大推手。此外,當阿部定與吉藏開始透過窒息性愛追求快感時,我也忍不住覺得他們的悲劇或許是因為欠缺一套標準SM規範:如何安全地追求性刺激?如何認識我們的慾望,駕馭它而非為其反噬?儘管對電影而言大概是最為掃性的問題,但我仍忍不住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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