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不懂蔡明亮,但他的電影語言太過強烈,因此即使不懂,在人生的某些時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我人生裡最蔡明亮的一刻,發生在好久以前,研究所所在的小黃樓得拆了蓋大樓,所有人得準備搬家到校園裡較為偏遠的角落。那時,我被派到了去看將成為研究所新址的空間。
我沒有想過,在打開略為破舊的門後的那一刻,會讓我印在心裡那麼那麼久。打開門,那是個老舊、全白而空曠的所在,下午三點的陽光斜照進來,地上竟然有著一個養著魚的水族箱。魚在裡面游來游去,游來游去。那瞬間我和同行者面面相覷,我們都像是被魘住了。經過了許久(可能大概像是蔡明亮電影裡喜歡停留的長長的時間,也可能就是幾秒鐘),我說,好像蔡明亮的電影。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說出聲。儘管我很確定同行者同意了這樣的斷言。但現在回想,我甚至無法確定有沒有同行者。
很久以來,那就是我和蔡明亮的所有接點了。
2.
知道金馬今年將再度放映《家在蘭若寺》,且一個小時一場,應該不太怕重演2017年300個位置秒殺慘劇的當下,我就決定這次一定要看到它。但老實說,比起蔡明亮,或許我更是好奇所謂的VR電影到底可以/會是什麼樣子。
畢竟,我從來不懂蔡明亮。我也從沒預期過有朝一日會懂(或者只是享受它)。
或許因為這樣的預期心態,因此《家在蘭若寺》的觀影經驗,比我所想像得到的更能震懾我:史上第一次,我完完全全在享受蔡明亮的電影。
3.
蔡明亮電影精神所在是他從不重複的精準構圖,還有他掌握演員情緒張力的特寫鏡頭,這一切在《家在蘭若寺》中都無法表現了。然拍攝過程中蔡明亮才慢慢發現,在VR的世界裡「距離」就是構圖,觀看者的位置,他們與門窗、人物的距離。而面對VR既有的限制,蔡明亮仍舊叛逆的做自己,他還是希望觀眾凝視著演員,他想收回觀眾的東張西望,盡可能地讓空間是單一,甚至空白的,使目光焦點集中給演員。
〈第一部華語VR電影:蔡明亮、《家在蘭若寺》與電影院革命〉,彭湘
距離,是我第一個感覺到的。以蔡明亮的電影語言而言,《家在蘭若寺》太遠了。即便有著8K的高解析度,但距離最近得離120公分(附帶一提,這是我看完之後才知道的情報),因此他無法拍攝特寫。
還好他無法拍攝特寫。因為這兩公尺的距離,已經讓我覺得太近了。特別是被「逼迫」著和李康生同處在一個浴缸裡面的時候(我甚至開始思考一個聽起來荒唐到沒邊的問題,那就是「被動式的數位性騷擾」是否有存在的可能?其間的弔詭處在於,我很確定導演沒有此類意圖,且藝術本身在某個程度上即是挑戰觀者的疆界,無論是技藝上的、技術上的、意識上的、身體上的或感知上的。但另一方面,我確實覺得不怎麼舒服。)幸好,VR的優點(或者缺點)在於觀者還有其他東西可以凝視,比如在李康生胯間遊走的魚,水面上窗戶與蕨類的倒影,塑膠浴池,或者斑駁的牆面。
觀看位置的固定,是我第二個感受到的。《家在蘭若寺》的場景精緻極了。作為一個熱愛廢墟,但又沒什麼膽量自己進駐的觀者,很多時候我都被那場景迷的移不開眼睛。因此每當一個新場景出現,我一定先環景360度先看過一輪。
包括與天花板和地板的距離。
特別是與天花板和地板的距離。
發現自己的視點漂浮在半空中,是一項頗為有趣的體驗。VR的環景自由,配上導演構圖意志的展現,呈現出來的便時常是被釘在半空中的視點。
那時我想到,鬼的焦點是不是不過如此。而當這個念頭閃現,下一個想法也就呼之欲出:《家在蘭若寺》裡,誰才是那個長駐的幽魂?
不好說。
4.
說起來,這個鬼當的挺憋屈的,而且被戲裡的鬼嚇得夠嗆--這大概是我看過最安靜,但也最讓人提心吊膽的一部鬼片了。有意思的是,導演從頭到尾沒有嚇人,但對我而言,電影從頭到尾都很嚇人。
那不過是疑心生暗鬼:媽媽會不會突然從我身遭的樓梯現身?在密室小房間頭頂著牆的女鬼是不是會在某一刻抬起頭直直盯視著我?(說起來,我覺得我如果是鬼的話,應該也是個膽小鬼。無論是「鬼看得到我」,或者作為鬼被同類(?)或另一個人類看到,某種程度上竟有著類似的恐怖感)在陽台盯著李康生煮水餃的同時,背後的竹林裡會不會竄出隨便什麼人?
劇透警告:沒有,沒有,以及不會。
但從這部電影,我也再次溫習到一個老道理:最令人害怕的,永遠是不可預知。
5.
傳統電影有距離,哪怕是很偷窺的電影,你還是覺得你跟它有距離,而且是大家一起看,大家一起偷窺,也就沒有偷窺的概念了,反而是很公共的概念。看VR呢,一開始我就說,它是一個人的電影。拍一個黑人家庭,你就進到一個黑人家庭。拍到一個蒙古人家庭,你就進到蒙古人家庭。但他們看不到你。
〈《家在蘭若寺》蔡明亮:原來我可以讓你看得更多、更仔細、更自由〉,Buff採訪。
偷窺與孤獨感,那是第三組關鍵字。受限於當前的設備與技術,你得讓出空間,才能在虛擬世界裡自由行動,因此一個個的椅子,坐的也特別開。獨自一人在受限的視角裡觀看其他人恍如無覺的日常行動,要不是視野太清晰太遼闊,想想,和偷窺真的沒什麼差別。在觀者被電影空間立體包覆著的狀態下,「觀影」中的「影」被消融了。獨自與被觀看者同在一處,卻不被感知的狀態那麼強烈,強烈到促使我意識到無論仔細或不仔細的觀看,那都和偷窺非常非常相似。
隨之而來的是孤獨感。那樣的感覺非常的神奇:你的感知既在此內,又在其外。你心知肚明無法干涉這個世界(或許也不想干涉),卻偏偏可以看的精細(說真的我還試過閉起眼睛,但三秒不到又立刻張開了。當你戴著那麼大頂頭盔,要睡著大概也是件難事),孤獨感簡直成群結隊蜂擁而來(對,我知道這很矛盾.但就是如此)。
那感受相當奇特,我還找不到命名的方法(遺憾的是,也無法用手去指)。
6.
於是電影結束之後,我愕然地發現我比預期中要來得更加地為之感動。比起說我喜歡哪場戲,倒不如說我不喜歡哪場戲比較快。
順說,我不喜歡陳湘淇站在廢墟盯著馬路的那場戲,但純粹是因為我被那場戲嚇得太厲害了。此後疑神疑鬼,真正進入鬼片模式。說起來,我那時也想著,這技術如果拿來拍《鬼店》等經典恐怖片,那大概真的會嚇死人。
與鬼物交媾糾纏的詭魅時刻則是《家在蘭若寺》的主要重頭戲。蔡明亮導演這神來一筆,成了他近年來作品中戲劇張力最高的一幕。尹馨由魚化做人形、與小康在水池裡的肉體貼合與緩動作的蠕動,更讓人明明已經把自己藏在 VR 頭顯裡了卻仍無法逼視的恐怖感,堪稱我在十年內看過最驚悚的情慾場面,也是最影史上最聊齋的一幕聊齋。
〈家在蘭若寺:蔡明亮打造 21 世紀台灣聊齋電影,8K VR 驗證蔡導魔幻寫實力〉,雀雀
得說這一段我深有同感。那真是我看過最奇幻、最恐怖,同時間還閃現著一絲促狹(我忍不住俗爛地想到「魚水之歡」作為一個雙關)的場景了。以及,我很感謝導演沒有再將位置選在浴缸裡……儘管在之前的浴缸戲中我腦海裡確實閃過了「人魚交」的這個想法。嘛,某個程度上應該也算是接收到暗示了…..對吧。
7.
我有說過我多愛那個廢墟嗎?
我好愛那個廢墟。特別是床墊那場戲的房間。那些初看以為是壁癌的,細看才發現絕對是認真的佈景。以及到後來我都開始研究格局了。說真的,那格局真是讓人覺得不怎麼尋常。
想講的還有很多。比如像是戲與戲之間的強制斷裂感。那樣的強烈斷裂感讓我深深地感受到導演如何以VR實行對觀眾的控制。那是導演意志的揭露。這個感受,遠遠比停留在2D時期要來的更為強烈。
以及我也很愛那場雨,以及陽台外的打光。一切都美極了。
我一直不懂蔡明亮。即使在看完《家在蘭若寺》之後,我也不敢說我懂了蔡明亮。但我愛這部片,而也許在某個時間點我回過頭來,會說,這是我開始了解蔡明亮電影的起點。
引註
On this day..
- 問題一直都在--《白色榮光: 急診室疑雲》 - 2009
- [場邊] 野莓之聲 - 2008
- [場邊] 隨記:輕鬆的路 - 2008
- [場邊] 隨記:從1106到野草莓 - 2008
- 密室物語之密室的魔咒/清涼院流水 - 2005
- mero 字彙vol.7 -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