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大國民》的開場,是一張或許令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字卡。然而當看完這整部電影,這張字卡卻成了再精準不過的註腳。
在台灣影史上,1995年釋出的《超級大國民》,是一部絕對不會被忘記的經典名片。然而相較於《悲情城市》,同樣在地景上有許多可供訴說之處的《超級大國民》,在新生代觀眾腦海裡的印象卻要來的稀薄許多。我想原因無他,《悲情城市》講述的是如今已被打造為旅遊勝地的九份,然而《超級大國民》所描述的,卻是百萬人天天行經的日常:原稱為介壽路的凱達格蘭大道,原稱為中正路的忠孝東路,已經被遺忘的六張犁公墓等等。以及與遙遠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綠島。
《超級大國民》的故事並不複雜:住在養老院的政治犯許毅生,夢到在獄中看到的「陳桑」的背影。以為已經擺脫過去,不問世事的他,在夢境的催促下離開了養老院,住進了女兒與女婿家。因為愧疚而不願意讓女兒好好照顧的許毅生,在住進女兒家(回到社會)後,所想要做的,是找到「陳桑」的墓,向他致歉--原來,深埋在許毅生心裡的愧疚,是原本已經逃脫的「陳桑」,係在他受不了酷刑拷打下,被供出才被抓獲的。而被抓到的「陳桑」則乾脆地一肩扛下主犯的罪名,走向被槍斃的道路。
許毅生至此生活在懊悔中。他悔恨於自己的軟弱,愧咎於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拜訪昔日的老友,從他們口中得到的卻是更多的不堪回首。許毅生行走在三十年後的解嚴年代,他所接觸的卻有許多人都仍被凍結在那段戒嚴的時光。
他也拜訪敵人。當初逮捕他的軍官,如今退了下來,在路邊和妻女擺麵攤。《超級大國民》裡,最讓我感覺到憤怒的就是這一段了。軍官請他喝了酒,講了他的景況。他愜意地說:我就和我老婆小孩開了這間麵店。你太太怎麼了啊?
「你太太怎麼了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好吧?!那是一句再日常不過的問候,卻也以再輕描淡寫不過地的姿態,展現出了曾經作為國家機器的打手之人毫無懺悔之心的樣貌。夾雜在日常姿態中的非日常對話,可謂驚心動魄。這要許毅生怎麼回答呢?這要他怎麼反應呢?最終他只是默默地喝下了一口酒。又一口酒。
故事從此轉折到作為「獄外之囚」的受難者家屬身上。循著一貫的表現手法,萬仁簡要地呈現了他們的歡快與不幸。許妻與女兒的遭遇,以及她們內心對政治的複雜感觸,在家庭的日常從愉快地彈著鋼琴,到黯淡地坐著漁船,其間的糾結,亦難以扼要的描述。
已經長大的女兒,在深夜裡終於將她的怨懟指向了滿懷愧疚的父親。女兒不是不知道父親的愧疚,但那終究於她無所用。面對女兒的指責,父親(照慣例的)無語。在這段誰都沒有錯,卻誰都無法逃離指責的關係之中,我唯一想說的就是,讀書會並不是搞政治。
我想,女兒無法理解的是,她的父親並沒有意思要「搞政治」。至少不是如她丈夫的介入方式。他可能只是對政治理論有興趣,或者只是對新思想有興趣。但那和「搞政治」其實還有著台北到高雄一樣那麼長的距離。
真正該指責的,從來是那個只是讀讀書就扣你顛覆政府帽子的政府。
故事的最終,許毅生終於找到了陳桑在六張犁的墓。他在陳桑的墓前跪地三叩首,向他道歉。作為一個個人,可以理解許毅生想道歉的心情。然而作為一個公民,我在看到這幕時同時也興起了巨大的憤怒--難道不是賣麵的退休軍官,以及背後操縱他們前往抓捕的負責人,才更該在這些人的墳前低首請求原諒嗎?為什麼是受難者對不起受難者,而加害者卻可以悠悠哉哉地安享晚年?憑什麼?
他帶了許多蠟燭,一支支地為同葬於此的受害者們點燃。他說,「我知道你們冷。但我能帶來的,只是這麼渺小的一點點光線。陽光,有一天總會熱絡的照著你我。我一直這樣相信。」他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停頓了一下。
「但是……好像太晚了喔?」
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在1995年便已然太晚的,到了2019年仍只是在緩慢的進行中。台灣人或許不(再)欠政黨什麼,但確確然然地欠這些受難者與他們的家屬一個公道。
同場加映:《超級大國民》中曾提及的黑色地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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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is day..
- 帶走月亮的女孩/朗達˙婕拉爾 -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