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朋友閒聊。聊到貓貓狗狗。我們各自舉了些自己認識的貓,分享著他們與同居人類的有趣故事。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過去了,愛貓成痴的朋友突然想起了咪醬太后。就這樣,在豔陽高照的七月天,我首次聽到了關於咪醬太后的二三事。
咪醬太后之所以到了這戶人家,是完完全全的意外。看看咪醬太后標緻的面容與精緻的摺耳,想也知道太后的一生,理論上應始於某個育種場,途經冷氣櫥窗,最後安於哪個推門下單的家庭。然而,太后身上由精緻配種而來的隱疾,卻讓她逸出了理論上摺耳貓該有的安逸生活。
或許她曾經有過那段生活。沒有人知道。畢竟,太后從來不談以前的事。她只會用一雙彷彿看透世事的金黃色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個曾經捧她在掌心,讓她殘忍落地,在她傷痕累累之時,又莫名其妙地奉上軟墊供她歇憩的世界。
朋友的朋友家,正是這個軟墊。他們的親戚開設了一間簡易的工廠,某日在廠外發現了落難的太后。廠主人先是為了她的美貌心折,卻又發現太后不愧是太后,儘管落難至此,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依然要求相當的照護。幾經波折,太后最後落腳於廠主人的親戚,也就是我朋友的朋友家。
我朋友的朋友家,從此成為太后的落難行宮。
太后最常見的表情,正是上方玉照中那股睥睨萬物的眼神。她個頭嬌小,然而氣場十足。儘管不乏下方玉照中的慵懶時分,但大抵上她總是扳著一張氣勢十足的臉,愛來就來,愛走就走,行宮從來就關不住她。
一次,她出門巡狩天下,這一去就是個把月之久。一開始行宮大小管家並不以為意,直到時日遞嬗,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要找也難以著手,於是行宮上上下下陷入了一股低氣壓的時刻,太后突然出現在行宮的大門口。
她跟著送貨的宅配員,從一樓悠悠哉哉地上到六樓。於是當大管家打開宮門簽收貨品,往下赫然發現端坐在宅配員身旁,一副良好家教樣的是許久不見的太后。太后也不急著進宮門,而是慢悠悠地清了清爪指,再讓大管家做前導,回到為了她的歸來而轟動的行宮。
前面提過,太后的貴體時常違和。然而她老人家又喜好巡狩四方,免不了結識許許多多不那麼注重清潔的旅伴。為了太后的貴體,管家們可說費盡心思。我朋友的朋友,也就是小管家,一日終於狠下心來按照太醫的囑咐,餵太后吃驅蟲藥之餘,也仔細地監控著太后的行止。本身事務繁多的小管家,找了我朋友充任臨時管家,要她仔細盯著太后,別讓她在驅蟲的關鍵時刻又染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回來。
臨時管家孜孜矻矻地像條小尾巴,太后往哪,她跟到哪。據她的回憶,那時太后雖然不說話,但那臉兇得!那眼神恍若在說,「我雖然不知道你們背著本宮在做什麼,但肯定非常可疑」。
太后一向自衿自重,但那天大約是被跟到煩透了。於是半夜小管家出恭時,在房間門口啪搭一聲地踩到了太后佈下的,呃,便便陷阱。
太后顯然非常清楚是誰在背後指使這一切,也非常清楚要怎麼警告這些不尊重她的小崽子--雖然看在老天的份上,管家們可是為她操碎了心。
大管家曾對小管家說,唉,可能我們都欠太后的。
太后之所以被認出來是太后,其實靠著也就是這種尊爵不凡的舉止。據我充任臨時管家的朋友說,有一日,太后與群貓共處一個空間--完完全全字面上的那個意思,也就是太后一邊,群貓圍成了個圈,全擠在另一邊。
太后仍是一副君臨天下的面攤臉,彷彿隨時會從鼻子裡哼口氣,要大小管家帶她離開此處的模樣。
從那之後,「太后」的這個身分便這麼固定下來了。儘管大小管家表面上還是親暱地稱呼她咪醬,但咪醬--無論是對管家們或是對後來入住的皇族們皆然--可是絕少讓他們忘記自己的位份。
隨著時日的過去,太后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終於患上了腎病。
管家們討論著吃藥、打針、開刀等等醫療手段。即便太后總是一臉難以取悅,但管家們都真心地愛著這個點滿氣勢的太后。在磋商許久後,管家們終於與太醫敲定了一個手術的時間。這期間,太后一直端著一張看不透的臉,在管家們嘮嘮叨叨的討論聲中來回穿梭。
預定執行手術的前夜,太后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返回行宮。
她離去前,是否有端著同樣的一張臉,回首張望這個她待了那麼久時間的行宮呢?她是否預料到了大小管家的驚詫與遺憾呢?她是否已經選擇好下一個停留的地點呢?
在我想像中,太后也許在門口/窗口/陽台上稍做沉思,最後決定將這一切心知肚明地收在她那柔軟蓬鬆的白毛中,然後踩著衰弱但堅定的步伐,直往前行。
直往前行,直到那雙金色的眼睛裡,再也燃不起任何熾熱的火焰。
這是我所聽聞的,與我所想像的,咪醬太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