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寅恪與傅斯年》,無論在閱讀的過程中有多少感想,掩卷時也必然全都化為一聲嘆息與一絲慶幸。試讀本厚達485頁的規格,除了記載兩名學術巨人一生的波濤洶湧,也旁及了許多或舉世知名,或僅在本門學科傳為耆宿的學者。作者岳南,寫的雖是陳寅恪與傅斯年,實際上卻具體而微的呈現出清末民初的文史學界概況。
為何岳南挑了陳寅恪與傅斯年這兩人作為主題?與其說這兩人的私交特別好,我覺得倒是作者有意揀選出兩名身家背景相似,有著相同著述立派潛力,最終卻各有緣故,而「壯志未酬」、半途倒地的前輩級大師人物。他們兩人選擇的道路是大不相同的,不僅在於在留守中國或撤退臺灣上,更在於是否做官就仕的這一選擇上。傅斯年當仁不讓,最終病倒任上。而陳寅恪雖欲修身養性專事著作,卻無奈遭逢大變,最後竟命喪鬥爭之中。人不尋事,事卻未必不尋人,中國士大夫傳統的避世之路,終究也在泥流滔滔下消逝無蹤。
初讀本書時,剛開頭對於陳寅恪、傅斯年乃至於俞大維等人的祖上親源考很不耐煩。誰的祖宗做了什麼事,而與哪位歷史名人有了若干連結,之後的徒子徒孫彼此又如何交往,這一類複雜的事蹟,若非是對系譜學頗有興趣的讀者,想來難以忍受,但缺了這些功夫,有些時候又難以明白文章裡那些機竅。作者在這部份的剪裁,於是相對的重要。但熬過了這些關卡,逐漸的講述到兩位大師自身的來往人物。那些名字可真是閃閃耀耀,直叫人難以閉上眼睛。一時間我有些懵了,這些人物,都同處於這樣一個亂糟糟的時世之中?
那真是一種震撼,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悲傷與嘆惋。隨著書卷往下,世局變動,際遇變遷。動如參商的二人總是因緣際會的錯過,又或僅是匆匆的一聚首。他們的來往,多是透過書信電文。然而信文卻非風花雪月,亦非學術見解,而是非常實際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弟告急,乞援。內子病弱,女復如何……那讓人看了,喉頭都緊了。往廣處想,陳寅恪尚且算是有頭有臉,有處伸手的名人,那些無名的平民百姓,卻又是如何熬過、如何想方設法的逃難與貧病?於此,不難明白,當抗日甫告一段落,國共卻又起內戰時,大眾的厭戰情緒。也不難明白,腐敗顢頇的蔣家政權、孔宋王朝又是如何的令人厭惡,人皆曰可殺的情緒。難以明白的反倒成了這些學者為何仍跟隨著國民政府的號召,邁向了一個前殖民地的海外孤島?
書中隱約的給了答案。國民黨腐敗雖惡,尚是一惺惺作態的偽君子,有轉圜的餘地。但共產黨一切以政治為最高指導原則,給你開五金花,就是開五金花。欲百花齊放者,便是與人民作對。那是真小人。雖則偽君子與真小人到頭來僅有程度上的差別,但終究那麼一點點差別,決定了傅斯年身後倍極哀榮,而陳寅恪被爭鬥致死的命運。時局詭譎,莫此為甚了。
比起陳寅恪,我對傅斯年是感到親近一些的。不單是因為日日走過傅園、傅鐘的緣故,更是因為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總忍不住把一個身影黏貼上去。自然,我心中的人影沒有傅斯年那麼偉大,其傳聞也並不見得都是正面評價,但我總覺得有那麼幾分相似的地方。由此,反過來覺得經歷過那麼多大風大浪、坐上了那麼多位子的傅斯年,他的行事也不見得總是坦蕩蕩的。這些話有些不敬,但一個人總歸是一個人,隨隨便便的拱上「完人」、「偉人」的位置,反倒讓後來的人倒盡胃口。
但書中錄了一段傅斯年論及共產黨時的言論,倒真的讓我佩服不已:「平情而論,果然共產黨能解決中國問題,我們為階級的緣故,喪其性命,有何不可。我們雖不曾榨取勞苦大眾而只是盡心盡力忠其所職者,一旦火炎崑岡,玉石俱焚,自然當與壞東西們同歸於盡。」的言詞。這段話,真的讓我感受到所謂的高潔情操與遠大的視野。並為台大最終能迎來這樣一位校長感到驕傲。
或許是源於這樣的情緒,雖然我沒辦法做出什麼像樣的批評,但有些地方我還是想辯駁一下。如第十二章中提到,「自此之後,一代代大小學閥在大陸與臺灣各高校、科研機構相繼而生,……與傅斯年創設的這種人事制度與政治格局是大有關係的。」這段話,我覺得岳南引申過頭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門派。文人相輕自古有之,起一家之言,創業立派也是許多學者的夢想。將產生學閥的帽子扣在傅斯年頭上,有些過頭了罷。
而有些地方則讓我感到岳南說不太清楚的地方。如台大校長任內,傅氏的治校措施。平心而論,傅校長為台大的確做了非常多事情,他請聘教授、在四六事件中保護學生,這些都是他令人懷念的事蹟。但討論到台籍學生與教授的聘請事宜時,岳南在講述到郭國基的口吻,所顯現的不屑,則讓我覺得他對國民黨領台初年,臺灣本地人(其用字是「土著」,個人深覺不甚恰當)與國黨外來官僚之間的衝突並沒有什麼深刻的瞭解。對整個「郭國基質詢傅斯年以致後者中風」的描述,相較於對陳寅恪遭批鬥致死的過程,顯然粗糙許多。
郭國基何許人也?他是台籍菁英,屏東東港人。在台南長老教會學校畢業後赴日就讀明治大學政治系。1920年與臺灣留學生組織「新民會」,1921年加入蔣渭水的臺灣文化協會、1922年加入台灣議會期成同盟會,1923 年組織「留學生文化演講團」。1925年加入國民黨,1942年因為涉及東港事件而被捕入獄。他曾經高票當選省議員,但隨後卻控訴「選舉無效」,要求查驗投票所的票數,革除選舉弊端。這樣的人,會不清楚是非□白的「砲轟」傅斯年嗎?我個人較傾向為兩人各有立場、各有道理,但惜未曾取得共識,傅校長的身體便不堪重荷的逝世了。至於岳南在介紹郭國基時使用「二二八事件中幾個著名首犯(之一)」、「叛亂犯」、「狂妄無知」等等字眼,更是太過頭了。
又,439頁提到的椰子樹,總讓我有一種違和感。說真的,岳南「傅園內外,那枝葉繁盛,高聳入雲的椰子樹,既象徵自由知識份子的卓然風骨,又如同藹然慈厚的神祇,寶愛著這一介書生和諤諤之士的高傲靈魂,於天地間永恆地存活。」這樣一段文字,其實也沒什麼錯,就是比較感性的抒情文字而已,但讀在我眼裡,卻總有一股詭異的感受便是了。因為就我所知,台大的椰子樹是1941年皇民化運動正夯的時候,為了營造出「台北帝國大學」位於日本帝國領土最南方所應有的熱帶島嶼形象(看看沖繩被行銷成什麼樣子)而特地栽植的。
如同傅校長的老師胡適所說,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讀書其實最忌無條件的信任作者,尤以學術、傳記類的作品為甚。作者隱惡揚善,乃是普通,斷章取義,亦屬平常。這些只能依□讀者的學術知能做出指摘,若是對其瞭解不深,以至於無法做出什麼像樣批評的讀者如我,至少至少,保持著開放的心胸,是一定要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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