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了錄音機、錄像機、互聯網的今天，小說的狀物寫景、描圖畫色的功能，已經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但唯有氣味，攝像機還沒法子表現出來。這是我們這些當代小說家最後的領地。」－－莫言，〈小說的氣味〉

談到嗅覺與文學之間的關聯，大多人可能會直接聯想到德國作家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的名作《香水》。小說中，嗅覺敏銳的主角葛奴乙為了追求鍾愛的氣味，不惜以謀殺作為手段的癲狂，展示了氣味、記憶與愛之間複雜的連結。

不那麼血腥──甚至可說全然相反──的例子，則是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花費數頁，替瑪德蓮小蛋糕與其引發之回憶所寫的段落。這個經典篇章，更被記憶心理學以「普魯斯特現象」（Proust phenomenon）命名，特指透過一個倏忽即逝的嗅覺經驗，喚起嗅聞者的早年回憶。由於氣味與特定經驗的連結如此緊密，它也時常成為作家在描繪角色時的重要特徵，使得氣味與文學之間往往有著難以割捨的因緣。

那麼，反過來呢？氣味是否同樣能引領我們，更進一步地深入文學的疆界？與作家一樣，永遠在尋求更多靈感的調香師，他們的答案是全然肯定的。

在眾多文學與香氛的碰撞之中，最著名的例子之一，應屬嬌蘭（Guerlain）出品的「蝴蝶夫人」（Mitsouko）與「午夜飛行」（Vol de Nuit）。成立於1828年的嬌蘭公司，是世界知名的美妝品牌。據稱，嬌蘭家族第三代調香師賈克．嬌蘭（Jacques Guerlain）受到海軍軍官兼作家克勞德．法雷爾（Claude Farrère）的小說作品《戰役》（La Bataille）啟發，創作了這款以「#西普香調 」為基礎，加上桃花香味的獨特#東方調 香水。這款創作於1919年的香水，儘管歷經多次改版，迄今仍在市面上發售，它歷久不衰與廣泛傳播的程度，甚至遠超小說原作。

1930年代，飛機的性能得到大幅的提升，搭乘飛機出遊儘管昂貴，但商業模式也逐漸成形。1933年，賈克．嬌蘭由《小王子》作者安東尼．聖修伯里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另一名著《夜間飛行》為靈感，開發同名香水。這款被香評家莉琪．歐斯壯（Lizzie Ostrom）評為「即使耗盡整個飛行時間，它也依然讓人欲罷不能」的香水，忠實反映了《夜間飛行》那冷澈而引人深思的筆調，同時也意外地成為社會進程的嗅覺記錄。

隨著時代的變遷，調香師對文學名著的「使用方式」也日漸多元。2019年，英國獨立香氛「Miller Harris」由薩爾達．費茲傑羅（Zelda Fitzgerald）經典名作《夜未央》中，擷取了一段文字：

「……她繼續前行，遊走於粉紅雲朵般蓬鬆凌亂的繽紛牡丹花叢裡，以及墨黑色和棕色的鬱金香叢與嬌嫩纖細的長莖紫藕色玫瑰之間，花兒們宛如甜點櫥窗裡的糖霜花朵般地晶瑩剔透──如同一首饒富色彩的詼諧曲逐漸蔓延，最後，色彩的樂章達到高峰，在半空中瞬間嘎然而止。」（劉霽譯本）

之後，MillerHarris邀請兩名調香師，創作出截然不同的兩款香氛：「Scherzo」與「Tender」。這兩股截然不同的香氛，適切地表達調香師各自想傳達的南法花園的氣息，與書中女主角妮可予他們的想像。

成立於2006年的香水品牌「帶槍茱麗葉」（Juliette has a gun）是另一個例子。命名自莎翁經典角色的品牌，顯然懷抱著讓殉情悲劇中的茱麗葉擺脫悲情，變得更加現代而狂野的企圖。這個明顯受到女性主義與浪漫主義思潮影響的品牌，當談到文學經典時，自然也不走尋常援引路線，如其經典產品「公民皇后」（Citizen Queen），從名稱即令人聯想對電影《大國民 》（Citizen Kane）的翻玩，更藉此提出品牌對性／性別的主張。

文學與香氛的交會，還有著許多意想不到的可能。舉例而言，《傲慢與偏見 》中達西先生的莊園聞起來的味道是什麼？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 》所傳遞的又是什麼樣的體驗？美國調香師西蒙斯（JT Siems）懷抱著這樣的好奇，在2012年創立了獨立香水品牌「永恆香水」（Immortal Perfumes）。不僅開創了頗受歡迎的「已逝作家」系列，也陸續以主題式的香水如「文學情侶」、「好萊塢往日」等系列持續創作。近年來更開設專門講述文學、歷史的podcast，呈現出有趣的多角化經營。

這樣的場景化想像，也成為香氛與文學結合的嶄新潮流。2019年，日本的「索尼香氛」（SONY AROMASTIC）為了紀念太宰治誕生110週年，以《#人間失格 》的場景為靈感，打造小說中五個場景的香氛。消費者購買後，可經由QR code獲得小說場景的解說本。這個「由聞香入文學」的形式，令人感受到製作方對太宰治文學推廣的用心。

1990年代後，在貿易自由化的共識下，政府逐步降低進口管制，關稅也大幅調降。過往被視為珍稀舶來品的高價香水，慢慢走入台灣民間。儘管國內早有眾多品牌代理與零售商店，並已養成廣大的香水使用族群，然而直到2009年英國香氛品牌「JoMalone 」直營店進駐後，收藏香水如收藏藝品，甚至追隨個別調香師的「香水迷」才紛紛現身。

隨之而來的，是獨立香氛、沙龍香氛紛紛進駐的熱鬧場面。在外國品牌百家爭鳴之際，本土思潮同樣逐漸攀高的社會氣氛下，2010年後，臺灣自製的獨立品牌香水如雨後春筍般出現，文學與香氛間的關係也隨之顯現。2010年，國立臺灣文學館、國立臺灣博物館與法國巴爾札克文學館展開合作，在《文學拿破崙—巴爾札克文學特展》中，即有一個區塊即以香水氣味講述文豪與當時法國社會的故事。

十年後，臺文館透過「拾藏」計畫，啟動文學商品化的嘗試，與知名精油品牌#肯園 合作，由琦君 〈桂花語〉轉化而來的「桂花時光」，揉雜了琦君因在臺灣重逢桂香，而想起兒時快樂記憶的回憶，加上以本地特產「芳樟 」象徵來臺後的時光，藉此傳遞文本氛圍，讓讀者得以共享琦君描繪的氣味經驗。

除此之外，國內亦存在著為文學與香氛所傾倒的獨立調香師，畢業於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一讀，即是一例。

原為遊戲企劃的一讀，因偶遇袁哲生的小說〈秀才的手錶〉，發現了臺灣文學的魅力。一頭栽進臺灣文學的她，透過耕莘寫作班和研究所期間展開更為系統性的閱讀與寫作。畢業後，她一度前往中國工作，在理解父親原鄉的同時，更加明白的是自己「已經回不去了」。回到臺灣的一讀，因而開啟了追尋自己家族之路的旅程。在這樣的背景下，她「想為臺灣文學做點什麼」的想法越來越強烈，終於在2020年以「臺灣文學作家《群香》套組」初試啼聲。

這套以翁鬧〈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張文環〈夜猿〉與「日治時期臺灣文學作家群像」為主題的三支香氛產品，準確地詮釋了小說文本與時代精神。與張文環是同鄉的一讀，在讀〈夜猿〉時，看著小說裡離開埔里的阿民與母親，想到她在921地震後離開家鄉時，心裡那一絲可能從此與故鄉別過的預感；喜愛翁鬧在〈天亮前的戀愛故事〉裡對慾望的坦承，因而選用了她覺得最肉慾的大花茉莉作為文本的詮釋；在認識日治時期作家後，想以香氛對臺灣曾有這麼一群四處綻放卻許久不為人所知的創作者們致意，因而選用了玉蘭、夜來香等白花，營造出幽香肆溢的感受。一讀說，她未來想萃取臺灣常見、卻不是常用香材的植物精油，以在地香氛詮釋在地文學。自稱「文字與香，缺一不可」的一讀，終究找到了她表達自我的方式。

在詮釋既有著作之外，也有調香師齊頭並進，將香氛創作的經驗轉化文學創作的養分，那便是「方方芳療」的古乃方（方方）。畢業於臺灣大學財務金融系的方方，在芳療之外，同樣熱愛寫作、探戈與DJ。她此前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塵埃》，即是轉化己身嗜好與經驗，加以虛構寫就。由文字中，亦可一窺她獨樹一格的思考軌跡。

無可諱言地，臺灣在地香氛發展的時日並不長。隨著市場興趣日益濃厚，文學與香氛之間的結合，或許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嶄新形式。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文原載於《圈：臺灣文學基地特刊》試刊號，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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