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筆記

冷戰陰影下:《蒸發的男人》│荷瓦兒、法勒

1966年的夏天,馬丁.貝克從他的夏季休假中被拖出來,奉命前往匈牙利,尋找失蹤的記者阿爾夫・麥森。麥森在7月22日抵達布達佩斯後,就此人間蒸發。派遣他的雜誌社挖到了天上砸下來的頭條,瑞典外交部卻因事涉「鐵幕」,深怕牽一髮動全身地勾起冷戰雙方的敏感神經,讓熱戰再起。為此,強力要求雜誌社延後報導,並透過警政署覓得貝克探長,千里迢迢遠赴布達佩斯,偵查麥森的行蹤。

對間諜小說的低調諧仿

在小說的一開頭,讀者便可感受到一股間諜小說風味撲鼻而來--緊急召回、秘密任務、秘密檔案、多個牽扯不清的局處、不能說的身分……。然而在這些裝神弄鬼的另一側,是坦坦蕩蕩做人的警察部門--偶然被柯柏發現與馬丁.貝克「密室深談」的督察長哈瑪,在柯柏問了「我是不是該迴避?」之後,他說「我討厭搞神祕。進來吧,把門關上。」然後理當是機密的行動,就這樣被另一名高階警官與聞。這可不是間諜小說該有的範式。

抵達布達佩斯後,情況升溫了。出於警察的慣性,馬丁.貝克詳細地觀察了他周遭的人群。而當他看到一名戴圖章戒指的男子在身旁第二次出現,「二十三年的經驗讓他一看對方走路的樣子就知道,這人是個警察」。來者名為史魯卡,他們交換了一場可稱得上頗有禪意的問答--「我也知道你這次是來查案的。」「假如真發生了需要調查的事。」在一番暗潮洶湧的對答後,史魯卡問馬丁.貝克,覺得這裡的食物如何?貝克說很好,史魯卡聽起來似乎真心的愉悅(果然食物是每個國家的驕傲啊!)貝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於是史魯卡對他說,「我們這裡不像你們國家或倫敦、紐約那樣,現在已經沒什麼戲劇性或刺激的事發生了(貝克表示倫敦和紐約跟斯德哥爾摩擺在一起真的很奇怪)。……那些東西我們以前早就受夠了,……,現在只想要安穩、和平。我們感興趣的是別的東西,譬如食物。我自己今天早餐就吃了四片肥滋滋的培根及兩片煎蛋,中餐吃魚湯、油炸麵衣鯉魚,還有維也納蘋果捲當甜點。」在這好一套大餐(小孩子不喜歡肥的培根。他們上學前通常喝可可,吃抹奶油的麵包。史魯卡補充道。)的背後,反射出無論有無鐵幕籠罩的共通人性。然而,當史魯卡勸貝克「試試魚湯,就像普通的觀光客一樣」的時候,卻又不禁令人想起極權主義的一貫手段--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別管不關你的事!

當然,貝克就像所有夠格的小說主角一樣,沒有去管史魯卡半帶好心的忠告,持續地探查著。諷刺地是,最後竟是史魯卡的「監視」,拯救了貝克危在旦夕的小命。這或許便是荷瓦兒與法勒對間諜小說的低調戲仿吧。

「鐵幕」背後

誠如臥斧在本書導讀中所言,「《蒸發的男人》前三分之二左右,主線雖然是馬丁.貝克的調查經過,但真正呈現的是對共黨國家的想像及觀察。」作者們筆下的布達佩斯,是這樣的:「天氣非常暖和,一層薄薄的熱氣顫顫地籠罩著山坡。碼頭上擠滿人,有些人來回走著,有的則坐在通往河岸的階梯上曬太陽。河上來回行駛的小輪船跟遊艇上,都是穿著夏裝的人,擠在一塊兒,要前往游泳地點或觀光景點。售票亭前大排長龍。」--那是「正常」而「普通」地過了份的景象。

這正是荷瓦兒與法勒的目的吧:讓恐懼與好奇「鐵幕」之內的讀者,一窺內幕,卻發現原來「他們」和「我們」並無差別。

然而那是真正無所差別的嗎?在貝克抵達布達佩斯的十年前,布達佩斯剛剛經歷過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1956年10月23日,數千人圍繞著布達佩斯市中心議會大廈開始遊行。進入廣播電台的學生遭到逮捕,場外民眾在聲援時,遭到祕密警察開火襲擊,造成多人死傷。被稱為「十月革命」的匈牙利革命運動於是風風火火地正式開展。這場為了反對蘇聯統治的運動,在十月底一度達成了目標:新政府成立、退出蘇聯組建的《華沙公約》,往退出鐵幕的方向運行著。然而十一月時情況急轉直下:蘇聯政府派軍隊前往鎮壓。在大勢底定後,有20萬匈牙利人逃亡國外。

這起鎮壓震驚了鐵幕以外的世界。在隨後舉行的澳洲奧運中,有多個國家因此拒絕出席。「自由世界」的馬克思主義信徒,也因此對蘇聯抱持著強烈的懷疑。1963年匈牙利政府對此「大赦」。在此之前,有300多人因而遭判死刑,另有3萬多人遭判刑或監禁。史魯卡這句「那些東西我們以前早就受夠了」的背後,是「鐵幕」之所以被稱為「鐵幕」的絕對理由。

荷瓦兒與法勒對此肯定有所與聞。然而相較於直面匈牙利的政治處境,他們選擇了讓它消逝在美味餐點的餘韻之中。或許那主題太大,那悲劇太沉重,只是到貴寶地進行一個曖昧任務的馬丁.貝克,不存在什麼置喙的餘地。反倒那世界一家的警察精神,或許距離作家們階級團結的理想,是要近一些些。

地球村的世界

當襲擊馬丁.貝克的暴徒真身顯露後,一個令人驚訝的「地球村」網絡也隨之在我們面前開展--「鐵幕」與「自由世界」間,原來並不是密不透風。相反地,由於彼此之間堅不可摧的壁壘,反而形成了常人均得以忽視的盲點--畢竟,經濟不怎麼發達、物品質量趕不上西方國家的共產世界,會有什麼讓人垂涎的好東西呢?

對男異性戀而言,女人。貝克的同僚在探訪了記者的朋友們後,得到了一個可能在他鄉金屋藏嬌的可能性。確實,再嚴密的國界,也無法阻擋人類的性欲。然而除此之外無他嗎?隨著情節的進展,我們將不無意外地發現,性欲不是人類唯一甘願為之而冒險的事物。

小說中對此一機制的描寫,讓我想到了香港。在台灣漫長的戒嚴時期中,香港的東方明珠地位,除了自由港地位以外,它還擔負著諸如偷渡、走私等見不得人,但又十分「重要」的地位。作為轉口港的香港,是當時台灣黨外人士輸入「禁書」的重要基地。這些從「竹幕」之內流出的禁書,其實也曾滋養了一代人的精神世界。

陰謀論的世界

在《蒸發的男人》中,荷瓦兒與法勒巧妙地運用了間諜小說「小事見大」的類型特性,將事件的舞台搬到了引人矚目的共產世界。然而復又以推理小說「大事化小」的類型特性,呼應了小說一開頭時柯柏與米蘭達等人所辦的「無聊案件」,以之顯現出官僚機構凡事緊張兮兮的滑稽面向外,亦隱然延續了《羅絲安娜》中,部分男異性戀習慣性地性羞辱異性的主題,交織出一個看似緊張刺激,實則庸人自擾之的偵探故事。讀完之後,真覺得是好一條肥大鮮美的紅鯡魚(不我沒有想喝匈牙利魚湯,真的沒有……讓我擦擦口水。)

然而這個事件的真相,從陰謀論者的角度來看又會是如何呢?那肯定是瑞典政府和匈牙利政府聯手導演的一齣好戲吧?致力於東歐觀察的記者在歐洲失蹤,害怕事件引發連鎖反應的瑞典政府,於是派出王牌警探,宣稱事件與共產政府毫無關聯--這不也挺順理成章?且大半出現的,還是小說內板上釘釘的事實呢。

如何明察秋毫,讓間諜的歸間諜、警探的歸警探,在小說的世界裡易如反掌,然而在真實世界中,那卻或許是再困難也不過的事情了。

在真實與虛構間,我們該如何隨之調動自己的判準?在新冷戰眼看著即將再起的今日,需要此類判斷的事件,或許也會隨之增加吧。


On this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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