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春天出了深水黎一郎的《推理競技場》,我參加的一場讀書會選了這本書。春天沒有出電子書,正煩惱著架上已無空間的我,瀏覽著書櫃時,突然間看到許久以前(翻開頁面,其實也就是去年)才買的新星版--那豈不是同一本嘛。好了,問題解決。
但謎題,正要開始。
討論這本書,某種程度上不得不爆雷。因此我把結論打在前面,於我而言,《推理競技場》就是深水黎一郎寫給新本格--特別是寫給某種詭計與某個問題的繾綣情書。一直以來,這樣的小說總給我又像論文又像情書一樣的感覺。那裏面的胡纏嬉鬧,全都是為了詭計服務,而詭計呢,又全是為了「本格的推理」。我總是從這裏面感受到一股宅氣逼人的浪漫氣味。於是,寫不寫實,也就變得那麼無關緊要了。
我想到了北山猛邦的《檢閱官》系列,為什麼是「謎晶」呢?為什麼是以晶體的形式去呈現所謂推理的要素呢?因為那是一股近乎魯直的執拗,對於朝向終極性的追求。正是對這種終極性的渴求,構成了本格推理迷內中「迷」的本質。
我不是那麼純的本格推理迷,但時不時地確然必須補充一下這類的成分。感受一下以這種形式所呈現出來的、聽起來相當矛盾的、「極致單純的複雜」。
在這個世界裡,詭計的成立,與如何「被不成立」,就是一切。
深水黎一郎(與他同類的本格作家們)並非不了解此事從一般眼光來看的荒謬性。事實上,或許他們正是最能深知此種荒謬性的一群人了--然而,即使荒謬,也想要定居在這個世界。正是在這一點上,本格才成就了其唐吉訶德式的浪漫。
於我而言,《推理競技場》正是這樣的一本作品。
以下討論不涉及最終謎底,但涉及作者使用的詭計類型與寫作概念,請自行斟酌是否展開閱讀。
翻開小說,一映入眼簾的便是標準的暴風雨山莊配置。對於這樣經典的本格架構,我沒有任何的抱怨--除了新星版一打頭就將角色的羅馬拼音拼出來了。對於有經驗的讀者而言,這不啻大剌剌地用粗體字宣告著,我們這裡一定會用到『姓名的敘述性詭計』喔!一定!多少減損了閱讀上的興奮感。不知道原文如何,但我問過持有春天版的朋友,這似乎是新星版獨有的配置。不曉得是不是為了公平性呢?在沒有比對原文的情況下,就不多做揣測了。
在眾多的敘述性詭計中,我不是那麼喜歡姓名的敘述性詭計。原因很簡單,那通常涉及對該語言的姓名認知與發音方式,因此解釋上通常又臭又長。但看完全書後,覺得《推理競技場》對姓名詭計的拿捏倒是很有意思。雖然果然是用了拼音的方式玩詭計,但中間夾雜著稱呼的敘詭之外,對這類敘述性詭計的諷刺也讓人捧腹大笑:
「兇手的名字叫『樹木』。以三郎為視角人物的第一張裡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透過窗子,可以看到環繞著屋子的高聳圍牆外,被風橫吹而來的大雨猛烈地敲打在樹木的身上,樹木在風中左右搖擺,像在甩著身上的雨水』--就是這裡哦。……這句話並非什麼比喻、擬人之類的修辭手法,而是字面意思!……這裡不是把樹木擬人化,而是這個姓樹木的人,真的被淋成了落湯雞,然後一邊甩著雨水一邊逃跑!」
喔喔,原來如此啊。看到這段,我無法決定應該捧腹大笑,還是死魚眼地棒讀出這句話。深水黎一郎確實深愛著敘述性詭計啊。
故事在第二章急轉直下,從暴風雨山莊,移到了取代紅白的除夕夜特別節目「推理競技場」的攝影棚內。擔任嘉賓的推理迷們必須彼此競爭。如果成為了最後的贏家,那麼就可以拿到豐厚的大獎,如果失敗呢?看起來似乎有恐怖得不得了的後果在等著他們。然而在導入部還沒有完全結束之前,就有第一位推理迷舉手,報出了他的解答。
故事的架構逐漸清晰起來:奇數章節是電視節目裡放送的故事,也就是「作中作」;偶數章節是解答篇,由眾多推理迷根據到此為止的情節,給予相應的「whodunit」解答。然而每當出現了一個堪用的解答,下一章的敘述便會拐向另一個方向--我意識到,在大鍋煮的敘述性詭計以外,這也是一部意圖討論「昆恩後期問題」的作品。
什麼是昆恩後期問題?faker〈線索的結界:論推理小說的封閉形式〉的一文有詳細的說明。簡單地來說,這是由日本新本格作家與評論家,針對本格推理作品「是否存在真正解答」的一個終極性本體論的質問。由二階堂黎人領軍,針對艾勒里.昆恩晚期作品中喜歡以新線索的提出,推翻前面偵探的邏輯論斷,導出新犯人的寫作模式所發出的質問:小說是作家創作的作品,因此,新線索的提出,其實取決於小說家是否想要繼續寫作。理論上來說,只要小說家願意繼續往下寫,那麼他總是可以導入新的線索,從而推翻先前的所有解答。於是昆恩後期問題是這樣的:如何才能確定沒有更多新線索的提出?如何才能確定最後的解答即是終極的解答?對我來說,這和哲學上的「無限後退」難題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所謂「無限後退難題」,簡單地說,指的是針對一個理論立基點的持續追問。比如說,我們怎麼知道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因為我們可以感知到這個世界的一切。但感知可能會被騙啊!你要如何驗證感知的真實性?一層層的往後追問,最終會得到一切其實立基於某種信念,而非客觀真實的結論。這是糾纏了哲學(或者更精確地來說,哲學裡的知識論)千百年的大哉問。
這個問題的另一面,在於偵探介入的必要性。假線索是一種兇手提早意識到了偵探的介入,所以才需要出現的產物。「換言之,原本單純的命案,在偵探插手後會使得線索改變,甚至增加新的犧牲者。這樣的偵探是否還有涉入案件的必要?」寵物先生在麻耶雄嵩《獨眼少女》的推薦序裡指出了此點。這也是為什麼新本格作者對偵探這個角色展開了各式各樣質問的原因--至少我個人是很難忘記麻耶是怎麼「處理」他筆下的偵探的。
許多日本新本格作家們的作品,其實是奠基在這些討論面向上的思考結晶。也因此,在閱讀某些作品時,我時常覺得那根本是用小說形式寫的論文,也就不足為奇了。
《推理競技場》正是上述「答辯大軍」中的一員。它與眾不同的一點是,到最後基本上沒有要糾結於「真實」如何,而是兩手一攤,「我就爛」的感覺,爽快地承認了真相之所以是真相,就是因為作者這樣寫,「作者說了算」的事實。深水也讓我們看到了「真相」如何從「唬爛」到「好像有那麼點道理」,再到「媽的這也太唬爛了!」的歷程。看到最後,天外飛來的「器官捐獻設定」和「推理宅真實身分設定」更是讓人笑到不行--那根本便是昆恩後期問題的搞笑版本。如前所述,深愛本格的深水,顯然也深知本格推理的荒謬之處。
說到底,我們所愛的,或許就是那份荒謬也說不定吧。又或者,能夠連同那份荒謬一起愛的,才會成為本格推理迷也說不定。
《推理競技場》的另一個看點,是小說裡層出不窮的敘述性詭計。算算,裡面有常見的姓名詭計、性別詭計、年齡詭計、身分詭計、敘述詭計(還分成口語敘述和書面敘述),甚至有稍微罕見的性向詭計(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和接近搞笑的非人詭計……熟悉敘述性詭計作品的讀者,在讀到裡面某些詭計的時候,絕對會因聯想到某些作品而露出共謀般地笑容吧。
「寫出一部把所有的可能性依次展示出來,並讓讀者感到滿足的推理小說,是我一生的夢想。」在故事的尾端,深水黎一郎藉被K得滿頭包的主持人之口,說出了這段讓人不得不覺得是真心告白的話。作為推理迷,在這邊也想簡單地說一句,非常滿足,謝謝招待!
On this day..
- 日書 # 2012.04.22 -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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